进府十岁那年我被卖给府上的官老爷家做冲喜娘子。
家里人都欢天喜地,只因我卖了个好价钱。
只有我娘抹着眼泪。
喜儿,好好活下去。
然后在我爹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把银镯子塞到我手里。
那是我娘唯一的嫁妆。
攥着我娘的镯子,我坐上了牛车,离开了我的家。
最后的记忆是我娘斑驳的脸。
牛车摇摇晃晃,走了十日。
来接我的只有一个老伯和一个家丁。
听家丁说,原本我这样的身份是没资格进府的。
但是金龙寺的大师父说,他家少爷的贵人在往安阳一百里的地方,合欢树下有人家。
而葫芦村正好在这个方位,我家门前正好有颗合欢树,所以才选了我。
他们都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人。
我在心里嗤笑,若真有福气,也不会被我爹卖了。
毕竟这年头,只有实在过不去的人家才会卖儿鬻女。
进了安阳府,那是我从未见识过的繁华。
就连路边的树仿佛都比葫芦村的好看些。
直到我被领到一个肃面的夫人面前。
我才知道眼前这人正是当家夫人,我冲喜夫君的娘,我跪下磕头,这也是来时老伯叮嘱我的。
她不喜不悲地看着我,跟我去年和家人在庙里看见的菩萨一模一样。
就连声音中也透着一股不似人间的味道。
可后来我才知道,这也不过是表面样子罢了。
抬起头来我瞧瞧,叫什么名字?
她的声音里都透着一股子冷意。
回夫人,奴叫喜儿。
我被带到大少爷院子里。
路上我听他们这是府里最偏僻的地方,连老鼠都不稀罕得来。
可我看到,就算是府上最差的院子,那也比我家好很多很多。
这路上我也知道了,大少爷名叫江言,是老爷和先夫人生的孩子。
才把我带到,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走了,仿佛这里有吃人的猛兽似的。
整个院子坐南朝北,透着一股潮湿萧瑟。
我有些害怕,但是想起那五十两银子,我鼓起勇气推开了房门。
谁?
声音可真好听,我有一瞬间失神。
大少爷,奴婢是来照顾你的。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好听的声音虚弱地响起。
上前来我瞧瞧。
我走到床边,只看到一个身形消瘦的郎君躺在床上。
我无法形容他的相貌,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看。
就像村长家门前绽放的那树梨花。
白生生的,带着香味,好看极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下意识地回答,回大少爷,奴婢叫喜儿。
喜儿?
挺好的,你先出去自个儿选个房间吧!
没事别来烦我。
是就这样,我在大少爷的院子里留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三年。
因为大少爷当我不要去打搅他,因此我只窝在房间里。
可我经常听见大少爷房间里传来物体掉落的声音,以及大少爷不甘的喘息声。
我便知晓大少爷由于腿脚不便的原因,日子定然不好过。
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我是大少爷的冲喜娘子,就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来之前夫人虽说我是大少爷的冲喜娘子,但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生出别的心思。
这些日子我与送饭的那些人也打听了些,原来大少爷是老爷的先夫人所生。
五年前发生了些意外导致他的腿不能用了。
本来老爷就不太喜欢这个儿子,这事一出,大少爷就被丢到了偏院,只要饿不死就成。
这么看来,大少爷也是苦命人,当然我也是。
我爹从来都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是很听他的话,所以当时大少爷府上来人时,我就被他轻飘飘给卖了。
我敲响了大少爷的房门。
大少爷,喜儿可以进来吗?
从那日起,我和大少爷开始了相依为命的日子。
恢复大少爷比我大一岁,本应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眼神却和村里将死的那些老人无甚两样。
我娘常说我的性子野,但心底最善,是个好孩子。
我娘被村里大娘碎嘴,我会找上门去在别人家门口说些有的没的,我知道的消息挺多,久而久之那些人就不敢胡诌诌了。
弟弟妹妹被欺负,我撸着袖子带他们打上门去,从来我不是一个能吃亏的人。
我爹之所以要把我卖了,是因为家里想送两个弟弟去学堂,而学堂的束脩高的吓人。
我爹这辈子只是个童生,所以他想自己的孩子能圆了他的梦。
我也明白,所以他卖掉我,我可以理解,但我还是恨他。
拉回思绪,我看着宛如一潭死水的大少爷,心里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大少爷,你想站起来吗?
果然,此话一出,原本还安定如山的大少爷慢慢扭过头来看着我。
哦?
你有什么法子?
你可知这些年我们看了不少杏林好手,都治不了我的腿。
大少爷可曾听说赵氏翁?
那瘫痪又站起来的老者就是我们隔壁村的,当时我好奇心重还去瞧过。
我想用他的法子说不定大少爷能站起来,只是辛苦一些。
这法子没人用过,大少爷本来有些不信。
但这么多年过去,他年纪越长越明白,若是再站不起来,届时只能窝在这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看着我亮晶晶的眼神,大少爷鬼使神差地点头。
我也松了一口气,毕竟如今我和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恢复的日子很辛苦,但是大少爷性格坚韧,竟也能咬牙坚持下来。
除了日常训练,我还和大少爷想办法弄了些书来读。
就算是最底层的百姓也明白,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唯有读书。
大少爷之前觉得自己此生再无站起来的可能,学业也因此荒废了。
可经过我的法子,他的腿竟然恢复了一些知觉,他那颗心又活泛了起来。
大少爷常说,喜儿,你真是我的福星。
时间过得很快,来到江府已经两年了。
大少爷如今已经可以站起来了,这些年得锻炼不仅让他恢复了健康,连个子也长高了许多。
我们想方设法弄来书,把它们藏在床底下。
大少爷是极聪慧的人,能做到过目不忘。
这些年府里越发克扣,原本的饭菜还有荤有素,现在也只有过节才能吃的上一几片肉。
大少爷嘴上不说什么,但是我发现他学习更刻苦了。
期间夫人也曾派人来试探,但都被我和大少爷糊弄过去了。
为了维持生计我不仅在院子里开了一块菜地,还学着娘弄了些刺绣拿去卖。
走的是福伯的路子,就是当初接我来的老伯。
他是大少爷亲娘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老人。
但也在几年前被大夫人借口打发去养牲畜去了。
而大少爷读书之余也会来搭把手。
今年大少爷十六岁了,他想去考童生,但是如何进考场也是个问题。
为此我用这些年刺绣换来的银两在外面雇了一个小哥,科举前一天,我和和少爷借口去踏青,实则想法子进了贡院参加考试。
当时我给大少爷做了一把用来支撑走路的拐杖。
经过一些列的盘查,大少爷终于顺利入了考场。
为了这次考试我和大少爷做了不少的努力,旁人只要身家清白,腿脚健全,有举荐信就能入考场。
而大少爷却难上千百倍。
所幸他成功了。
放榜那日,我早早便守在榜下。
大少爷还笑话我,喜儿竟比我还心急。
我有些不好意思,经过多年相依为命,在我心里,大少爷和家人也差不了什么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榜上看到了大少爷的名字。
大少爷,您考上了!
您考上了!
我却不知,那一刻我的眼亮若星子。
大少爷也笑了,我第二次见他笑得这么开怀。
第一次是他正在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时候。
喜儿,谢谢你。
好日子要来了。
只是很快,我偷溜出府的事情不知怎的被夫人知道了。
发现秘密一天晌午时分,我在院子里刺着绣,大少爷在屋里温书。
这时院门被撞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院子,为首的正是夫人。
夫人面带寒霜,看样子,来者不善。
我倏地跪下,着急忙慌地说道:不知夫人前来有何吩咐?
大少爷正在屋里温书,我故意大声说是想让大少爷提前做好准备。
谁知夫人眯着眼看了我一眼,喜儿是吧?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私自变卖府里的东西,你可知罪?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只有放榜那日出了府。
为了不被人发现,我还特意绕去布庄卖了些我自己绣的帕子,然后乔装打扮一番才去看榜,究竟是谁告的秘?
我心中不动声色,面上却做出一副惶恐的样子。
夫人明鉴,奴婢只是瞧着今日风景好,去外面耍玩了一下,并没有变卖府里任何东西,也不是故意不管大少爷的,求夫人饶了奴婢这次吧!
此话一出,原本还绷着脸的夫人面色缓和了些,我故意说自己去玩是为了让夫人觉得我不好好照顾大少爷。
若她真心对大少爷,定会重罚,若不是,我这次应该会轻轻揭过。
果然,夫人只让家奴按住我,狠狠打了几个板子就被放过了。
而我被打得这么惨,大少爷房里毫无动静,更证实了她的猜想。
不过临走前她还是让人去看了一眼大少爷,那仆人回来轻轻点了下头,她才带着人走了。
等确定她们走远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我忍着疼准备自己爬起来时,一双有力的臂膀直接拉着我站了起来。
我愣了一下,抬头一看,竟然是大少爷。
他额头上冒出一层层密汗,脸色通红,显然从屋子到这里,他废了很大的力气。
来不及想太多,大少爷竟然能走路了。
少爷,你的腿能走了?
大少爷心疼地看着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关心起我的伤势。
喜儿,你的伤怎么样?
我瞧瞧。
此话一出我羞涩地低下了头,大少爷反应过来也闹了个大红脸。
他磕磕巴巴地解释。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伤怎么样?
虽然后股疼的厉害,但是看见大少爷能走了,我比谁都高兴。
少爷,我没事,倒是你,腿终于能好了,老天保佑。
说着说着我的眼眶红了起来。
大少爷看见我掉眼泪,手足无措地安慰起来。
我爹卖我的时候我没哭,我被打的时候我没哭,看见大少爷能走时我哭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上的乌云终于散了,我仿佛看见光照在了我们这个小小的院子里。
因为当初少爷去科举是瞒着人去的,加上少爷多年未出府,外人自然也不知江家瘫痪在床的大少爷竟考上了童生。
但我们目前的能力有限,若想考上秀才,甚至是举人,必须要入学堂好好学习一番。
而且和童生不一样,谁家若是考上了秀才定然是瞒不住的。
我和少爷思来想去,如今能帮我的,也只有大少爷的外祖家了。
与江家不同,大少爷外祖家只是普通的商贾之家。
当初大少爷的娘亲周兰芝能嫁给他父亲江肃还是因为当时的江家门道中落,急需钱财,这才娶了周兰芝。
谁想江肃是个有学问的,在娶了周兰芝之后短短三年就考上了一甲头名状元,还得了廷尉侍郎的青眼。
为了前程,江肃以平妻之礼将廷尉府的千金小姐李玉芳娶了进门。
而周兰芝在生下大少爷江言后本就身体不好,又见丈夫另娶他人,短短五年便香消玉殒。
周老爷子哪里想到爱女这么年轻就没了,悲痛欲绝之下闹到了江家,却因为江家的权势不得已狼狈离去。
我有些担忧,少爷,可如今周家也不过是普通商贾人家,如何能帮得了你?
而且我也让福伯去打听了,因为周家得罪了江家,日子更不好过了,据说现在连吃喝都快成问题了。
大少爷看着屋外的雨景,淡淡一笑。
我自有办法。